170、第一百七十章_望尽十三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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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0、第一百七十章

  前几日的暴雨冲刷了山林的积雪,夜晚的云华山不见雪景,乃是一片疏朗的夜空,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。

  寝殿里仍旧一片昏暗,廊檐下的灯笼在风里左摇右晃,微弱的光线只将床榻上的两个人映出了朦胧的影子,滴滴答答的水声绵延不绝,不知从哪里来,听着像是落了一场小雨。

  体内的真气已经枯竭,全身的力气也如退潮般飞快消失,公子梵收回了手,靠在床柱上喘着粗气。他低声咳嗽着,捂着嘴唇的手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淌着血,将他的前襟浸得透湿。

  窗外闪过几道飞掠而来的人影,身着黑衣的梵心谷弟子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。

  “义父,满江雪刚从藏书阁出来,您这边……义父!”

  血水顺着手背滑下去,床前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小滩血迹,公子梵抖着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,虚弱地说:“尽快处理干净,不能留下一丝痕迹,把窗户打开,再把熏香点上。”

  时间紧迫,弟子们来不及过多关怀,急忙分工照做。

  一名女弟子用湿帕子给尹秋将脸上和脖间的血擦干净,又给她换了一套干净衣物,众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一切,公子梵才又从怀中取了一枚丹药给尹秋喂了下去。

  “问心峰距离此处不算太近,步行至少需要半柱香的功夫,”那女弟子问道,“尹姑娘能在满江雪回来之前苏醒吗?”

  公子梵站了起来,眼前阵阵发黑,回道:“我也不知,本也没指望能瞒过满江雪什么,快走罢。”

  那女弟子看着他,痛惜道:“义父的功力……是不是回不来了?”

  公子梵闭着眼,凭感觉往前走着,边行边摆手: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,”他走了两步,回头看了尹秋一眼,“趁药效还没过,我现在还能自己离开,若是药效过了,就得麻烦你们把我抬回去。”

  他说完,看着尹秋安静的睡颜笑了一笑,步履蹒跚地行出了沉星殿,几名弟子在后头盯着动静,又将公子梵留下的血迹逐一抹去,直到一行人远离了沉星殿入了枫林,弟子们才算是松了口气,不那么紧绷了。

  “义父方才说的药效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先前那女弟子落在队伍最后,冲身边一名男弟子小声问道。

  “是寒香丸,”那男弟子紧盯着公子梵的背影,忧心忡忡道,“义父旧疾未愈,功力不足,寒香丸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人的功力提升到平生巅峰之境,这药多是在危急关头所用,不能多吃,一旦药效过了,人就会遭到反噬,极为不好调养。”

  听他如是说来,那女弟子怔愣道:“反噬什么?”

  “你也是习武之人,你说反噬什么?”那男弟子仰天长叹,“若是无病无伤之人,反噬的自然是功力,提升了多少,药效结束后就双倍虚亏,可若是有病有伤之人……”

  “义父今夜将所有功力都已经给了尹姑娘!”那女弟子震惊道,“照师兄这么说,义父能拿来反噬的,岂不是只有命了?!”

  那男弟子凝眉不语,半晌才道:“动身之前,义父已将少谷主的印章给了我……”

  他这话还未说完,那女弟子便双眸通红地奔向公子梵身侧,情急道:“义父,咱们直奔魏城,去找梦堂主!九仙堂囊括了天下各种奇妙武学,包括医术也极为了得,他们一定有法子救义父!”

  夜风寒凉,却吹不动公子梵的衣衫,他头重脚轻,全靠撑着一口气在前行。公子梵说:“眼下正是除夕,云华宫内守卫松懈,你我才能来去自如,可上元城里却是不同,那首席大弟子亲自驻守,我们今夜只能在山中躲藏,等他们换班时才能找机会离开,哪来的时间去魏城?我会死在半路上。”

  “那怎么办?”那女弟子心急如焚,“寒香丸药效一过,义父必定危在旦夕,早说了给尹姑娘解毒的事让我们来就好,义父真是的!”

  “好孩子,别吵,”公子梵拍了拍她,笑道,“你再缠着我发脾气,我待会儿就要晕倒了,你扛我走么?”

  “我扛就我扛!”那女弟子抹着眼泪,又是心痛又是不甘道,“不过一个故人之女罢了,义父何至于做到此等地步?我们也是您的儿子和女儿,这罪我们也能受!”

  弟子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,见这女弟子直言不讳,便都神情复杂地杵在原地不肯走了。

  “你们这是在干什么?非得在这等紧要时候对义父相逼吗?!”之前那男弟子愤然道,“一个个都这么不懂事,枉费义父对你们掏心掏肺!赶紧离开!有什么事之后再说,谁再敢闹事,我一律不轻饶!”

  他说罢,怒气腾腾地搀扶住了公子梵,两人在前头相携而行,弟子们见师兄发了火,自是再不敢多言了,也都纷纷朝公子梵跟了过去。

  ·

  尹秋在黑暗里倒吸了一口冷气,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。

  嘴里还残存着浓烈的血腥味,胸口的痛意却是不复存在,她茫然四顾,没有见到公子梵的身影,沉星殿空空荡荡,除了她自己,四下里一个活人也无。

  眼前回放着公子梵来此之后的种种画面,尹秋思绪杂乱,内心复杂,呆坐了片刻便火急火燎地跳下了床,直冲枫林而去。

  林子里树影婆娑,枝干交错,除了无处不在的寒风,什么人影也瞧不见。尹秋压低声音唤了几声“义父”,虽未得到回应,心里也清楚公子梵必然早已离开,但她还是将整片枫林都急匆匆地找了一遍,等尹秋郁郁寡欢地回到沉星殿时,她才倏然间反应过来——她方才用了轻功。

  她能用轻功了?

  意识到这件事,尹秋后知后觉地按着自己的心口,感受之下才发觉体内的旧伤竟然都已悉数痊愈。不仅如此,她还真气充盈,精神充沛,这段日子以来的病气一扫而空,变得容光焕发,面色红润,简直像是从未受过伤一般。

  尹秋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廊角。

  是公子梵给她解了蛊毒的缘故吗?

  他还治好了她的伤?

  连徐长老都束手无策的蛊毒,他用了什么法子?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?

  公子梵到底……是好人还是坏人?

  种种疑问接连浮现在心头,却得不到解答,尹秋顿感心浮气躁,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她靠着墙壁滑坐下去,脑子里乱成了一坨浆糊,整个人茫然又无措,表情怔忪。

  要告诉师叔吗?尹秋讷讷地想。

  可公子梵再三强调过,他绝不会害她,尹秋若是将他的事说出来,会不会对他产生影响?

  但她今夜已经对公子梵起了猜忌,就算尹秋被他所救,可那些疑虑却并不能因着这份恩情视而不见,公子梵若真是杀了叶芝兰的人,那他就很有可能会是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,这事不论从哪方面来想,都不能再瞒着满江雪了。

  救命之恩是一回事,他的真实身份又是另一回事,若是到了如今都还不告诉满江雪,万一将来发生什么意外,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,那根本不是尹秋所能够承担得了的。

  思及此,尹秋当即打定主意要与满江雪坦白此事,她霍然起身转出廊角,还没走两步,便见满江雪正好也自院外行来,两人隔空对视的那一瞬间,尹秋却又没来由地退缩了。

  她要怎么开口?

  瞒着满江雪和公子梵暗中来往那么多年,满江雪一旦得知,她会有怎样的反应?

  尹秋脚步一顿,神色几变,最终停在了廊下。

  ·

  “站在外头做什么?”也许是光线太暗,满江雪没有看清尹秋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,她提着裙摆上了阶,立在门口冲尹秋招了招手。

  灯笼被风吹得乱晃,那薄弱的昏光也在游移,满江雪一身白衣,伫立在那光影交错之处,瞧着是经年不变的干净与清丽。

  尹秋步子拖沓,朝她走了过去。

  “怎么灯也不点,”满江雪牵住尹秋,带着她入了殿,“什么时候醒的?”

  尹秋瞄了她一眼,细声说:“有一会儿了……师叔去见掌门了吗?”

  满江雪“嗯”了一声,在案上摸索着火折子,说:“好歹是过年,不点灯也太冷清了,你饿不饿?”

  尹秋说:“不饿,”她又看了满江雪一眼,“师叔呢?”

  “我也不饿,”满江雪说,“你老偷看我干什么?”

  尹秋心虚地垂下了眼,两手揉着衣角欲言又止。

  烛火点燃,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,满江雪回过身,看着尹秋说:“有事?”

  尹秋也不打算跟她绕弯子,毕竟她有什么小心思从来都逃不过满江雪的眼,更别提她现在内心无比纠结,难以平静。所以尹秋深呼吸一口气,说:“我有话想和你说。”

  察觉尹秋心事重重的样子,满江雪眉头微蹙,正要开口问上一句,鼻息间却是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。她偏头朝寝殿看了过去,说:“里面有人?”

  尹秋一愣,忙跑过去将帘子掀开,看了看说:“没人啊,怎么了?”

  “没人?”满江雪举着灯盏入了内,看着那桌上的香炉说,“你不点灯却记着点香,这香是你点的么?”

  尹秋醒来后只顾着去找公子梵了,她压根儿就没看见这屋里还点了香。尹秋有点发怔,满江雪将灯盏搁下,背着尹秋站了片刻,又回首道:“有人来过?”

  尹秋心道满江雪真是太敏锐了,她本想主动坦白,却不料被满江雪抢先察觉到了,这么一来,尹秋就直接从自首变成了认罪。

  “嗯……”尹秋缩在墙角,眼神躲闪,“是有人来过。”

  “这香味是为了掩盖血腥味,但你们处理得不够干净,想必很匆忙,”满江雪顿时严肃起来,“发生了什么?又是谁来过?”

  连尹秋自己都不知道那熏香是谁点的,她连血腥味都没闻着。尹秋目瞪口呆道:“我……”

  不等她回答,满江雪便朝尹秋走近,将她翻煎饼似地好一阵检查,待确认尹秋安然无恙后,满江雪才将脸沉下来,低声道:“还不说?”

  尹秋憋了半晌,欲哭无泪道:“我不知道怎么说……”

  满江雪见她支支吾吾,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,她本就因着与孟璟的交谈心绪复杂,当下自是免不了有几分情急。满江雪说:“该怎么说就怎么说,有人来了沉星殿,还受了伤,到底是谁?”

  尹秋垂首而立,站得笔直,踯躅道:“是……是公子梵。”

  满江雪静了一瞬,像是没听清尹秋说了什么似的,问道:“谁?”

  尹秋手里的衣角都快被她揉破了,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,低低地埋着头说:“公子梵。”

  满江雪又是一阵静默,再次问道:“哪个公子梵?”

  尹秋的脑门儿都要贴到地上去了,闻言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道:“就是……就是梵心谷的谷主……”

  案上的灯盏突然发出一声脆响,灯花爆开,溅了几滴烛泪在桌面,又很快凝固成了几点白蜡。

  两人都在那声响里安静下来。

  过了好半天,尹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,发觉满江雪正一声不吭地看着她,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。

  尹秋头皮一麻,赶紧又将脑袋埋了回去。

 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,才听满江雪的声音响了起来,说:“公子梵来这儿做什么?”

  尹秋浑身僵硬,脖子都要埋断了,她盯着自己的鞋尖,细若蚊足道:“他来找我……”

  满江雪一听这话,就知道今夜有的谈了。她伸手掂了一下尹秋的下巴,示意她把身子站直,随后转身在屏风前的木椅上落了座,对尹秋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
  尹秋一看这架势,就知道今夜要完蛋。她低眉顺目地朝满江雪走过去,没敢与她平起平坐,而是坐在了矮脚几边的坐垫上,一副会老老实实垂首听训的模样。

  满江雪本想也坐下去,要么叫她起来,可一想这姑娘不知道在背后瞒了她多少事,便也有心要收拾收拾尹秋,是以也就随她去了。

  “那就说说罢,”满江雪靠上椅背,融在那香炉缭绕而出的烟雾里,“你和公子梵认识?”

  尹秋不敢看她,放低声音应了一声。

  满江雪说:“怎么认识的?”

  尹秋说:“入宫那年,他在新弟子院找到我,说要教我功夫,就……就那么认识了。”

  满江雪算了一下,淡声道:“很好,瞒了我六年。”

  尹秋屈膝而坐,两手抱着自己的腿,闻言噎了一噎,说:“也不是故意要瞒你那么久的。”

  “瞒了六年还不叫故意,”满江雪说,“那还能是无心?”

  尹秋哑口无言。

  “他为什么找上你?”满江雪问。

  尹秋说:“他是如意门旧人,还和我娘认识,他说要不是被师叔先将我找到,他原本是打算带我去梵心谷的。”

  公子梵竟然会是如意门旧人?这就难怪他要让尹秋隐瞒此事了。

  “你入宫时还不满十一岁,”满江雪说,“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,你就不怕他是在骗你?”

  尹秋回忆片刻,说:“他有我娘写给他的信,我对比过紫音心经,那的确是我娘的字迹,况且那阵子师叔没在宫里,带着掌门给的任务去了锦城,我和他接触了几次,觉得他不像是坏人,加上我也的确想跟着他学功夫,就答应了。”

  “学了多久?”

  “在新弟子大会结束之前,我都跟着他学的。”

  “你们怎么见面?”

  “每天半夜的时候……他会来找我,我们就在弟子院的后山练剑。”

  满江雪不说话了。

  她回想了一番尹秋在那一年里的表现,登时明白了很多事。

  “难怪你当时进步神速,原来是另有人教,”满江雪说,“也难怪你总是白日里打瞌睡,原来是夜里睡不够。”

  尹秋抿紧了唇线,想了想说:“他对我很好,也很用心在教我功夫,要不是他,我在新弟子大会是拿不了第二名的。”

  满江雪看着尹秋,暗暗在心中回忆着过往,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小事,说道:“那年我回宫后去弟子房看你,在你房中的柜子里发现了不少药瓶,你当时说是傅湘托人拿的,现在看来,也是公子梵?”

  尹秋说:“是他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那也就能解释他当年为何会与梦无归同时在紫薇教总坛现身了,”满江雪说,“你早就知道他为何救你,却是一直在骗我,还在我分析他的来意时跟我装傻充愣。”

  尹秋内疚极了,将下巴搁在膝盖上,轻声道:“他说要是被你知道了,你一定会查出他的真实身份,或许会阻止我们来往,为了避免节外生枝,还是瞒着你为好。”

  “那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么?”满江雪问,“他是如意门什么人?”

  尹秋仰脸看了她两眼,垂头丧气道:“我……我现在还不知道。”

  都认识六年了还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历?

  满江雪说:“你是不是想气死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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